墨西哥多名新闻记者遇害_“我们没有武器,唯一的防卫是一支铅笔”

2022年3月10日,墨西哥毒贩在米却肯州发生帮派争斗,5名枪手在交火中死亡,阿吉利亚市长巴伦西亚也遭枪击身亡。图为遇害市长巴伦西亚的家人手持他的照片。 (新华社/图)

2022年3月15日,墨西哥资深记者阿曼多·利纳雷斯(Armando Linares)遇害。据墨西哥米却肯州警方消息,他在距首都墨西哥城150公里的锡塔夸罗市的家中至少遭受了八次枪击。

这是2022年墨西哥发生的第8起新闻从业者遇害案,而2021年全年有9名记者遇害。

“我们是利益团体的目标”

利纳雷斯是墨西哥新闻网站米却肯观察者(Monitor Michoacán)的媒体总监兼联合创始人。七周前,利纳雷斯的同事、摄影记者罗伯托·托莱多(Roberto Toledo)也被谋杀。

“我们没有武器,唯一的防卫(工具)是一支铅笔。”利纳雷斯在生前录制的一段视频中控诉,罗伯托·托莱多被害是腐败团体对他们新闻团队的威胁。

2021年年末,米却肯观察者刊出多篇报道,揭露锡塔夸罗市前市长卡洛斯·伊鲁纳(Carlos Herrera)、米却肯州前州长锡瓦诺·科内霍(Silvano Aureoles)的贪腐丑闻,同时批评锡塔夸罗市警察修改了被捕毒贩信息。

如今,因员工连续遇害,米却肯观察者网站已关闭。

墨西哥是对记者最危险的国家之一。据统计,自2000年以来,大约有150名墨西哥新闻记者遇害,但只有极少数案件被定罪。

2022年3月,墨西哥总统安德烈斯·曼努埃尔·洛佩斯·奥夫拉多尔在每日新闻发布会上称会调查近期的新闻工作者遇害案。他说,“我们已经在调查了。”

“在墨西哥,杀死一名记者很容易。我们是毒贩、政客和商人等利益团体的目标。”墨西哥视频记者乔格·涅托(Jorge Nieto)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前同事、独立记者马格瑞托·马丁内斯(Margarito Martinez)在两个多月前遇害。

2022年1月17日,马格瑞托接到一通“工作电话”后,离开了美墨边境城市蒂华纳(Tijuana)的家。16岁的女儿在家中听到三声枪响后发现,父亲倒在了自家的轿车旁。

马格瑞托死于头部枪伤。他是2022年墨西哥第二位遇害的记者。他深耕犯罪新闻领域二十余年,长期为英国广播公司(BBC)、美国《洛杉矶时报》和墨西哥《公正报》(El Imparcial)等媒体供稿。

2022年1月25日晚,墨西哥数十个城市的记者走上街头为逝去的同行进行守夜和示威。在首都墨西哥城,有记者举着“对毒枭拥抱,对记者开枪”的标语进行抗议。美国《纽约时报》称,这是近年来墨西哥针对新闻从业者遇害最大的抗议之一。

墨西哥记者遇害案频发也引发了国际谴责。2022年3月,欧洲议会以压倒性多数投票谴责墨西哥记者遇害案,并谴责总统洛佩斯长期“诋毁和恐吓独立记者、媒体所有者和活动家”。

“承诺让我失望。”2022年3月15日,墨西哥社会人士扬-阿尔伯特·霍特森(Jan-Albert Hootsen)在社交媒体上说,他对记者频繁遇害感到“痛苦且震惊”。他此前也曾批评说,墨西哥政府经常“只做表面功夫,待到噪音平息后,就会继续做别的事情”。

一份危险、廉价且辛苦的工作

在朋友眼中,第二名遇害记者马格瑞托就像一个“魔法师”(El Mago),49岁的他常用暗语跟警察打招呼。工作20年,他依旧对新闻事业保持着热情,甘愿冒险走进深夜的蒂华纳,跟随警车、救护车去突发新闻现场。

“马格瑞托是一名谦逊大方的前辈,他从不吝啬向新人分享经验,他教的东西至今适用。”墨西哥记者乔格·涅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马格瑞托的死让他深感愧疚,他们相识于2006年,早年两人常因寻找一个真相穿梭在午夜的蒂华纳城郊。

美墨边境小城蒂华纳是墨西哥最危险的城市之一。据非营利组织公共安全和刑事司法公民委员会2020年的报告显示,世界前10座“最暴力”城市中有7个位于墨西哥。墨西哥瓜纳华托州塞拉亚市以每10万居民出现109起凶杀案排名第一,而下加利福尼亚州蒂华纳市的暴力程度排名第二。

由于城市暴力犯罪加剧,近年来蒂华纳的电视台彻底取消了夜班视频记者,它们更依赖像马格瑞托这样的特约记者(Stringers),获取新闻一手素材。墨西哥记者的生存条件并不乐观。

“记者薪资普遍很低,月工资在300美元至450美元之间。”据乔格介绍说,特约记者更是“计件工种”。

本地机构媒体给特约记者的平均稿费不高,一张照片约2.5美元、一篇文字报道大约50美元。为了生计,马格瑞托同时向五六家媒体供稿。墨西哥机构媒体还被指责长期通过“外包”方式压榨记者的合法权益。

“即便你是正式合同工,你也只是媒体公司眼中的‘内容提供者’(provider),很少有公司为记者缴纳社会保险、医疗保险,更不会为记者提供安全保障。”乔格说,他只在机构媒体工作了几年,便独自成立了新闻工作室,长期为欧美媒体供稿。

2019年,资深政治女记者卢尔德·马尔多纳多(Lourdes Maldonado)就“滥用劳工”问题,向墨西哥总统洛佩斯请愿,控诉原媒体公司Pacific Spanish Network拖欠工资。该媒体公司由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亚州前州长博尼拉·瓦尔迪兹(Bonilla Valdez)控股,博尼拉被曝与总统私交甚好。

这起事件曝光后,卢尔德如期得到赔偿。但是,2022年1月23日,这名大胆直言的女记者在蒂华纳被枪杀。

遇害前一个月,马格瑞托也担心自身的人身安全问题,向墨西哥联邦政府寻求记者保护机制。

“由于州政府更替,保护机制的审核流程还未完成,他就离开了。”乔格和几位同行旧友为马格瑞托买了一块墓地,也为他16岁的女儿发起了一项学费筹款活动。

危险的毒品犯罪报道

毒品犯罪问题是墨西哥社会的痼疾,也是墨西哥记者的热门报道领域。自20世纪后期,哥伦比亚毒枭衰弱,墨西哥成为美国乃至全世界最大的毒品流出国之一。其间,以生产、走私和运输为一体的毒品卡特尔(drug cartel)集团逐渐成型。

较为有名的卡特尔集团包括锡那罗亚卡特尔、哈利斯科新一代 (CJNG)、海湾卡特尔和洛斯齐塔斯(Los Zetas)等。据国际危机组织统计,2009年至2019年间墨西哥出现了463个毒品卡特尔集团。

近年来,为了扩张领地与影响力,毒品卡特尔常在街头巷尾开战。据墨西哥非政府组织Quinto Elemento Labs发布的一项调查报告称,2006年至2020年,墨西哥毒品战争造成了大量伤亡,谋杀率激增1032%,近3.9万具遗体身份不明。

2006年,乔格入行新闻记者时,正赶上卡尔德隆政府发起毒品战争,同毒贩打交道成了他的工作日常。

“我和一个毒贩保持密切联系,彼此信任度很高,只一对一沟通知道对方真实信息。他在我面前很放松,甚至掏枪给我看。”乔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尽管如此,乔格每次赴约前还是会留一句话给同事,“如果我几点之前未归,你就报警。”

墨西哥新闻工作者在毒品战争时代的报道空间与生存空间更为狭窄。针对记者犯罪的墨西哥特别检察官办公室(FEADP)报告称,瓦哈卡州是记者最容易受到伤害的州,米却肯州、塔巴斯科州和塔毛利帕斯州对记者来说也很危险。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这些州要么有港口海湾,要么与美国接壤,犯罪率极高,是贩毒集团卡特尔的长期出没地带。乔格最危险的一次报道要数拍摄“锡那罗亚卡特尔毒品转运现场”。

“我躲在距离很近的角落,看到大约200公斤海洛因从卡车被转到货船上,卡特尔里每个人都背着枪。我非常害怕警察或缉毒队突然出现,发生枪战。”乔格回忆说。

几乎每一名新闻从业者都或明或暗受到过卡特尔的威胁。2021年8月,哈利斯科新一代代表鲁本·塞万提斯(Rubén Cervantes)喊话威胁墨西哥Milenio电视台女主播,“就算外界谴责我杀女人,我也要让你把说出口的话吞到肚子里。”

受到威胁记者的手机、社交媒体也长期被监控。据相关国际组织统计,超过十位以上的墨西哥记者被一款间谍软件袭击,该软件会向记者发送“假短信”,从而进行感染并远程监控。

由地方性卡特尔控制的城市,卡特尔审查与自我审查成为新闻工作者唯一的“生存之路”。

雷诺萨是墨西哥东北部一座边境小城。据《华盛顿邮报》报道,卡特尔集团控制着当地居民生活供给,同时在雷诺萨转移毒品、性工作者和非法移民等。

有罪不罚、官员腐败、纵容犯罪

墨西哥记者频繁遇害的另一个原因是司法系统的“有罪不罚”。

据墨西哥智库México Evalúa调查,2020年,墨西哥记者被害案件有94.8%仍没有得到调查。

大多数情况下,墨西哥政府总会将记者被害原因与其职业撇清关系,归咎于家庭矛盾、街头斗殴和情感纠纷等。

“毒品政治”(narco-politics)对墨西哥记者构成致命威胁。一名向美国警方投案的海湾卡特尔中级头目曾在证词中坦白,“在墨西哥,毒品走私是一项政府运作的项目。”

据美国《旧金山纪事报》,超过三分之一针对墨西哥记者的袭击来自于公职体系,如地方政府、军队和警察。这一数字在墨西哥湾东部沿海的韦拉克鲁斯州已升至81%。

韦拉克鲁斯州拥有墨西哥最长的海岸线和主要国际港口,它贯通墨西哥南北,是贩毒集团卡特尔的“战略要地”。山区森林也是毒贩完美的藏身之处,锡那罗亚贩毒集团头目“矮子”古兹曼曾在逃亡时在此避难。

当地女记者雷吉娜·马丁内斯(Regina Martínez)深度报道了两名前州长菲德尔·埃雷拉和哈维尔·杜阿尔特的财务状况、执政表现和对外投资,震动了墨西哥政界。

2012年,雷吉娜再次在墨西哥杂志Proceso联合刊发一篇监督报道,指控两名地方官员与卡特尔洛斯齐塔斯(Los Zetas)存在利益联系。

次日,超过3000份杂志从当地报刊亭上消失。大约三周后,雷吉娜在家中被人勒住脖子致死。

但是,韦拉克鲁斯州政府给出“情感纠纷”是雷吉娜被害原因。雷吉娜去世后,墨西哥新闻界联合国际组织继续调查雷吉娜谋杀案,并对其两名州长进行后续调查报道。

2012年,前州长菲德尔·埃雷拉的名字出现在美国奥斯汀地区法院对韦拉克鲁斯一家石油公司的洗钱审判证词中。

“埃雷拉从卡特尔头目手中拿到数百万美元参与州长竞选。”负责拉美毒品与洗钱的美国联邦调查局前特工阿图罗·丰特斯说。当时,《福布斯》杂志称埃雷拉为“墨西哥最腐败的10人之一”。

2016年,墨西哥总检察长办公室指控另一位州长哈维尔·杜阿尔特贪污、非法致富和洗钱。杜阿尔特乘坐直升机逃离,后来在危地马拉被捕。之后,杜阿尔特承认部分检方指控,承认与“犯罪分子”合作,被判处9年有期徒刑。

在上述两任州长执政期间,韦拉克鲁斯州约17名记者被暗杀。

“墨西哥记者遭受的暴力是系统性的、全方位的威胁。”美国纽约城市大学拉美文化教授奥斯瓦尔多·扎瓦拉(Oswaldo Zavala)在《不存在的贩毒集团》一书中写道。

保护机制有名无实?

2017年,墨西哥调查记者吉尔多·加尔萨(Gildo Garza)在恐惧中逃到首都墨西哥城。

此前,他报道了两起塔毛利帕斯州政府与卡特尔洛斯齐塔斯之间的腐败案件。卡特尔集团便派出人员在他家附近挂起横幅警告,“加尔萨你有24小时离开这个州,否则我们会杀你全家,甚至你的狗!”

“我是害怕的。每一次折磨都让我开始怀疑做记者的意义。”加尔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经历过诽谤、媒体关停和三次绑架,最后一次绑架被酷刑折磨了一周,到现在身体上还留着伤疤。

到墨西哥城后,加尔萨申请参加了一项针对人权活动家和记者的保护机制。

这是2012年女记者雷吉娜去世不久,墨西哥政府出资为受威胁新闻工作者提供的安保服务,包括提供全职保镖、防弹装备、家庭应急按钮和监控摄像头等。

高度危险的情况下,墨西哥政府还会将记者转移到该国更为安全的城市。截至2021年底,墨西哥共有大约1500名人权工作者和记者受益于保护机制。

保护机制为加尔萨和家人提供了一套公寓、一名保镖和些许的经济支持。

“我不得不从头开始,我全家每天只有70比索(约合人民币20元)的食物。”加尔萨说,他被迫重新寻找一份维持生计的工作。

其间,他还做过平面设计、市场营销和食品销售。如今,加尔萨开始学习法律,为被迫离开家的记者提供法律服务。

加尔萨本人还面临着心理创伤。从2010年开始,他就不断被威胁恐吓,或是目睹亲密“战友”被杀害。2013年,同事马里奥·查韦斯在失踪一周后被发现了遗体。

“他头部中枪,脚被烧烂了,身上有多处伤痕。我的勇气也受到了打击。”加尔萨沮丧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即便在记者保护机制下生活了近5年,他也难以恢复再次从事新闻报道的勇气。

保护机制还被指责存在审核效率低、安保反应不足等问题。按照规定,墨西哥政府应该在12小时内对发出求助的记者开展紧急援助,为其安排安全保护人员,并在紧急情况下提供安全屋。

“实际上,这一安保服务的响应可能需要两周时间。”一家国际组织的成员巴尔比娜·弗洛雷斯(Balbina Flores)说。

在2022年遇害的多名记者中,利纳雷斯、马格瑞托等均申请了保护机制,却在等待保护中被杀害。

在墨西哥,一些小型媒体机构对记者保护机制的存在知之甚少,也缺乏保护记者的职业习惯。例如,在一些监督性报道中,记者化名撰写的稿件在文末依旧会留下实名的邮箱。

南方周末记者 顾月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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